【原文】
益都岳于九,家有狐祟,布帛器具,辄被抛掷邻堵。蓄细葛,将取作服,见捆卷如故,解视,则边实而中虚,悉被翦去。诸如此类,不堪其苦。乱诟骂之。岳戒止云:“恐狐闻。”狐在梁上曰:“我已闻之矣。”由是祟益甚。
一日,夫妻卧未起,狐摄衾服去。各白身蹲床上,望空哀祝之。忽见好女子自窗入,掷衣床头。视之,不甚修长,衣绛红,外袭雪花比甲。岳着衣,揖之曰:“上仙有意垂顾,即勿相扰。请以为女,如何?”狐曰:“我齿较汝长,何得妄自尊?”又请为姊妹,乃许之。于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。
时颜镇张八公子家,有狐居楼上,恒与人语。岳问:“识之否?”答云:“是吾家喜姨,何得不识?”岳曰:“彼喜姨曾不扰人,汝何不效之?”狐不听,扰如故。犹不甚祟他人,而专祟其子妇。履袜簪珥,往往弃道上;每食,辄于粥碗中埋死鼠或粪秽。妇辄掷碗骂骚狐,并不祷免。岳祝曰:“儿女辈皆呼汝姑,何略无尊长体耶?”狐曰:“教汝子出若妇,我为汝媳,便相安免。”子妇骂曰:“淫狐不自惭,欲与人争汉子耶?”时妇坐衣笥上,忽见浓烟出尻下,熏热如笼。启视,藏裳俱烬,剩一二事,皆姑服也。又使岳子出其妇,子不应。过数日,又促之,仍不应。狐怒,以石击之,额破裂,血流几毙。岳益患之。
西山李成爻,善符水,因币聘之。李以泥金写红绢作符,三日始成。又以镜缚梃上,捉作柄,遍照宅中。使童子随视,有所见,即急告。至一处,童言墙上若犬伏,李即戟手书符其处。既而禹步庭中,咒移时,即见家中犬豕并来,帖耳戢尾,若听教命。李挥曰:“去!”即纷然鱼贯而去。又咒,群鸭即来,又挥去之。已而鸡至。李指一鸡,大叱之。他鸡俱去,此鸡独伏,交翼长鸣,曰:“予不敢矣!”李曰:“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。”家人并言不曾作。李曰:“紫姑今尚在。”因共忆三年前,曾为此戏,怪异即自尔日始也。遍搜之,见刍偶犹在厩梁上。李取投火中。乃出一酒瓻,三咒三叱,鸡起径去。闻瓻口言曰:“岳四狠哉!数年后,当复来。”岳乞付之汤火,李不可,携去。或见其壁间挂数十瓶,塞口者皆狐也。言其以次纵之,出为祟,因此获聘金,居为奇货云。
【翻译】
山东益都岳于九,家中有狐狸精作祟,布帛器具,往往被扔到邻家的墙下。他存了点儿细葛,取出来准备做衣服。只见捆卷得和从前一样,解开一看,四边是实的,中间已空,全被剪去了。诸如此类的事情,真是不堪其苦。家人胡乱骂那狐狸。岳于九警告制止说:“恐怕狐狸听到了。”狐狸在房梁上说:“我已经听到了。”由此作祟更厉害。
一天,夫妻俩躺着还未起身,狐狸把被子衣服拿了去。两人只好光着身子蹲在床上,望着天空哀求祷告。忽然看见一个漂亮女子从窗子进来,把衣服扔在床头。看那姑娘的模样,个头不太高,穿一件绛红色外衣,外套雪花马甲。岳于九穿好衣服,对她作揖说:“上仙既然有意光顾,就不要给我们捣乱了。请认你为女,怎么样?”狐狸说:“我岁数比你大,你怎么可以妄自尊大?”又请求做姐妹,就同意了。于是他命令家人都称狐狸为胡大姑。
当时,颜镇张八公子家有狐狸精住在楼上,常和人说话。岳于九问胡大姑:“认识张家的狐狸吗?”回答说:“她是我家喜姨,怎么不认识?”岳于九说:“那喜姨从不曾搅扰人,你为何不效法她?”狐狸不听,搅扰如故。狐狸还不太给其他人捣乱,而专给岳于九的儿媳妇捣乱。儿媳妇的鞋、袜、簪子、耳环,常常被丢弃在道上;每当吃饭时,就在她碗内埋上死老鼠或粪便污秽。而儿媳妇总是扔下饭碗骂骚狐狸,并不祈祷求饶。岳于九祷告说:“儿女们都叫你姑姑,为何你一点儿没有尊长的体统呢?”狐狸说:“教你儿子休了你儿媳妇,我来做你儿媳,便可相安无事。”儿媳妇骂道:“淫荡狐狸,不知羞耻,想和人争丈夫吗?”当时儿媳妇坐在装衣服的竹箱上,忽然看见屁股底下冒起浓烟,熏烤炽热如坐蒸笼。打开箱子一看,里面的衣物全部化为灰烬,剩下一两件,都是婆婆的。狐狸又指使岳于九的儿子休妻,儿子不答应。过了几天,又催促他,仍然不答应。狐狸大怒,用石头打岳于九的儿子,额头被砸得破裂淌血,几乎毙命。岳于九越发忧虑狐狸的胡作非为。
西山李成爻,善于画符,岳于九出钱请他来驱邪。李成爻用金粉在红绢上作符,三天才做好。又把镜子绑在棍子上,把棍子当作镜柄拿着,照遍了宅子。还让小童跟随察看,看到什么马上报告。来到一处,小童说墙上好像趴着一条狗,李成爻立即以食指和中指作戟状,在墙上画符。之后禹步庭中,念了一会儿咒语,就看见家中的狗和猪一齐走来,个个俯首帖耳,夹着尾巴,好像在听候教命。李成爻一挥手说:“去!”狗和猪立即乱纷纷地排着队离去。他又念咒,一群鸭子就来了,又挥手让它们离去。一会儿鸡来了。李成爻手指其中一只鸡,大声叱骂。其他鸡都离去,这只鸡单独伏在地上,交叉着翅膀高声鸣叫:“我不敢了!”李成爻说:“这东西是你家中做的紫姑。”家人一齐说没有做过。李成爻说:“紫姑至今尚在。”于是大家一起回忆三年前,曾经做过这个游戏,怪异的事就从那一天开始了。搜遍各处,只见草人在马棚的梁上。李成爻拿它下来投到火中烧掉。于是他拿出一只酒瓶,念了三遍咒,又叱骂三遍,那只鸡起来径自走了。只听瓶子口上有声音说:“岳四真狠哪!数年之后,我会再来的!”岳于九请求把酒瓶子扔到沸水或火中消灭掉,李成爻不同意,拎走了。有人看见李成爻家的墙壁上挂着数十个瓶子,塞着瓶子口的里面都有狐狸精。听说他依次放狐狸精出来,去人家里捣乱作祟,因此又可获得酬金把它们收服回来,真会囤积居奇呀!
【点评】
《聊斋志异》中的鬼狐花妖是各种社会相的反映。余集在序言中说:“世固有服色被声,俨然人类,叩其所藏,有鬼蜮之不足比,而豺虎之难与方者。”蒲松龄“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,以为异类有情,或者尚堪晤对,鬼谋虽远,庶其警彼贪淫”。《聊斋志异》中固然有善良的鬼狐花妖,也有凶恶丑陋的鬼狐花妖。大奸大恶如《考弊司》、《梦狼》,小奸小恶如《胡大姑》、《焦螟》。《胡大姑》中的狐狸紫姑类似于街头巷尾不可理喻的小流氓,虽然是疥癣之疾,可是给生活带来极大的骚扰不便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这些篇章里,蒲松龄又写了制服它们的术士。术士可以对它们调控,但并不予以根除,因为有利益链条在。术士类似于社会上收保护费的大流氓,放纵派遣和约束管控小流氓都是他们谋取利益的手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