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小倩

【原文】
 
宁采臣,浙人,性慷爽,廉隅自重。每对人言:“生平无二色。”适赴金华,至北郭,解装兰若。寺中殿塔壮丽,然蓬蒿没人,似绝行踪。东西僧舍,双扉虚掩,惟南一小舍,扃键如新。又顾殿东隅,修竹拱把,阶下有巨池,野藕已花。意甚乐其幽杳。会学使按临,城舍价昂,思便留止,遂散步以待僧归。
 
日暮,有士人来,启南扉。宁趋为礼,且告以意。士人曰:“此间无房主,仆亦侨居。能甘荒落,旦晚惠教,幸甚。”宁喜,藉藁代床,支板作几,为久客计。是夜,月明高洁,清光似水,二人促膝殿廊,各展姓字。士人自言:“燕姓,字赤霞。”宁疑为赴试诸生,而听其音声,殊不类浙。诘之,自言“秦人”。语甚朴诚。既而相对词竭,遂拱别归寝。
 
宁以新居,久不成寐。闻舍北喁喁,如有家口。起伏北壁石窗下,微窥之。见短墙外一小院落,有妇可四十馀,又一媪衣[黑+曷]绯,插蓬沓,鲐背龙钟,偶语月下。妇曰:“小倩何久不来?”媪云:“殆好至矣。”妇曰:“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?”曰:“不闻,但意似蹙蹙。”妇曰:“婢子不宜好相识!”言未已,有一十七八女子来,仿佛艳绝。媪笑曰:“背地不言人。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,悄来无迹响,幸不訾着短处。”又曰:“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,遮莫老身是男子,也被摄魂去。”女曰:“姥姥不相誉,更阿谁道好?”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。宁意其邻人眷口,寝不复听。又许时,始寂无声。
 
方将睡去,觉有人至寝所。急起审顾,则北院女子也。惊问之,女笑曰:“月夜不寐,愿修燕好。”宁正容曰:“卿防物议,我畏人言。略一失足,廉耻道丧。”女云:“夜无知者。”宁又咄之。女逡巡若复有词,宁叱:“速去!不然,当呼南舍生知。”女惧,乃退。至户外复返,以黄金一铤置褥上。宁掇掷庭墀,曰:“非义之物,污吾囊橐!”女惭,出,拾金自言曰:“此汉当是铁石。”
 
诘旦,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,寓于东厢,至夜暴亡。足心有小孔,如锥刺者,细细有血出。俱莫知故。经宿,仆一死,症亦如之。向晚,燕生归,宁质之,燕以为魅。宁素抗直,颇不在意。
 
宵分,女子复至,谓宁曰:“妾阅人多矣,未有刚肠如君者。君诚圣贤,妾不敢欺。小倩,姓聂氏,十八夭殂,葬寺侧,辄被妖物威胁,历役贱务,腆颜向人,实非所乐。今寺中无可杀者,恐当以夜叉来。”宁骇求计。女曰:“与燕生同室可免。”问:“何不惑燕生?”曰:“彼奇人也,不敢近。”问:“迷人若何?”曰:“狎昵我者,隐以锥刺其足,彼即茫若迷,因摄血以供妖饮。又或以金,非金也,乃罗刹鬼骨,留之能截取人心肝。二者,凡以投时好耳。”宁感谢。问戒备之期,答以明宵。临别泣曰:“妾堕玄海,求岸不得。郎君义气干云,必能拔生救苦。倘肯囊妾朽骨,归葬安宅,不啻再造。”宁毅然诺之。因问葬处,曰:“但记取白杨之上,有乌巢者是也。”言已出门,纷然而灭。
 
明日,恐燕他出,早诣邀致,辰后具酒馔,留意察燕。既约同宿,辞以性癖耽寂。宁不听,强携卧具来。燕不得已,移榻从之。嘱曰:“仆知足下丈夫,倾风良切。要有微衷,难以遽白。幸勿翻窥箧襆,违之,两俱不利。”宁谨受教。
 
既而各寝。燕以箱箧置窗上,就枕移时,齁如雷吼,宁不能寐。近一更许,窗外隐隐有人影。俄而近窗来窥,目光睒闪。宁惧,方欲呼燕,忽有物裂箧而出,耀若匹练,触折窗上石棂,欻然一射,即遽敛入,宛如电灭。燕觉而起,宁伪睡以觇之。燕捧箧检征,取一物,对月嗅视,白光晶莹,长可二寸,径韭叶许。已而数重包固,仍置破箧中,自语曰:“何物老魅,直尔大胆,致坏箧子。”遂复卧。宁大奇之,因起问之,且以所见告。燕曰:“既相知爱,何敢深隐。我,剑客也。若非石棂,妖当立毙,虽然,亦伤。”问:“所缄何物?”曰:“剑也。适嗅之,有妖气。”宁欲观之,慨出相示,荧荧然一小剑也。于是益厚重燕。
 
明日,视窗外,有血迹。遂出寺北,见荒坟累累,果有白杨,乌巢其颠。迨营谋既就,趣装欲归。燕生设祖帐,情义殷渥。以破革囊赠宁,曰:“此剑袋也,宝藏可远魑魅。”宁欲从授其术。曰:“如君信义刚直,可以为此。然君犹富贵中人,非此道中人也。”宁乃托有妹葬此,发掘女骨,敛以衣衾,赁舟而归。
 
宁斋临野,因营坟葬诸斋外,祭而祝曰:“怜卿孤魂,葬近蜗居,歌哭相闻,庶不见陵于雄鬼。一瓯浆水饮,殊不清旨,幸不为嫌。”祝毕而返。后有人呼曰:“缓待同行!”回顾,则小倩也。欢喜谢曰:“君信义,十死不足以报。请从归,拜识姑嫜,媵御无悔。”审谛之,肌映流霞,足翘细笋,白昼端相,娇艳尤绝。遂与俱至斋中。嘱坐少待,先入白母,母愕然。时宁妻久病,母戒勿言,恐所骇惊。言次,女已翩然入,拜伏地下。宁曰:“此小倩也。”母惊顾不遑。女谓母曰:“儿飘然一身,远父母兄弟。蒙公子露覆,泽被发肤,愿执箕帚,以报高义。”母见其绰约可爱,始敢与言,曰:“小娘子惠顾吾儿,老身喜不可已。但生平止此儿,用承祧绪,不敢令有鬼偶。”女曰:“儿实无二心。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,请以兄事,依高堂,奉晨昏,如何?”母怜其诚,允之。即欲拜嫂,母辞以疾,乃止。女即入厨下,代母尸饔,入房穿榻,似熟居者。
 
日暮,母畏惧之,辞使归寝,不为设床褥。女窥知母意,即竟去。过斋欲入,却退,徘徊户外,似有所惧。生呼之,女曰:“室有剑气畏人。向道途之不奉见者,良以此故。”宁悟为革囊,取悬他室,女乃入,就烛下坐。移时,殊不一语。久之,问:“夜读否?妾少诵《楞严经》,今强半遗忘。浼求一卷,夜暇,就兄正之。”宁诺。又坐,默然,二更向尽,不言去。宁促之。愀然曰:“异域孤魂,殊怯荒墓。”宁曰:“斋中别无床寝,且兄妹亦宜远嫌。”女起,容颦蹙而欲啼,足[单人旁+匡]儴而懒步,从容出门,涉阶而没。宁窃怜之,欲留宿别榻,又惧母嗔。女朝旦朝母,捧匜沃盥,下堂操作,无不曲承母志。黄昏告退,辄过斋头,就烛诵经。觉宁将寝,始惨然去。
 
先是,宁妻病废,母劬不可堪,自得女,逸甚,心德之。日渐稔,亲爱如己出,竟忘其为鬼,不忍晚令去,留与同卧起。女初来未尝食饮,半年渐啜稀[生僻字] 。母子皆溺爱之,讳言其鬼,人亦不之辨也。无何,宁妻亡。母阴有纳女意,然恐于子不利。女微窥之,乘间告母曰:“居年馀,当知儿肝鬲。为不欲祸行人,故从郎君来。区区无他意,止以公子光明磊落,为天人所钦瞩,实欲依赞三数年,借博封诰,以光泉壤。”母亦知无恶,但惧不能延宗嗣。女曰:“子女惟天所授。郎君注福籍,有亢宗子三,不以鬼妻而遂夺也。”母信之,与子议。宁喜,因列筵告戚党。或请觌新妇,女慨然华妆出,一堂尽眙,反不疑其鬼,疑为仙。由是五党诸内眷,咸执贽以贺,争拜识之。女善画兰梅,辄以尺幅酬答,得者藏什袭以为荣。
 
一日,俛颈窗前,怊怅若失。忽问:“革囊何在?”曰:“以卿畏之,故缄置他所。”曰:“妾受生气已久,当不复畏,宜取挂床头。”宁诘其意,曰:“三日来,心怔忡无停息,意金华妖物,恨妾远遁,恐旦晚寻及也。”宁果携革囊来。女反复审视,曰:“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。敝败至此,不知杀人几何许!妾今日视之,肌犹粟慄。”乃悬之。次日,又命移悬户上,夜对烛坐,约宁勿寝。欻有一物,如飞鸟堕,女惊匿夹幕间。宁视之,物如夜叉状,电目血舌,睒闪攫拿而前,至门却步。逡巡久之,渐近革囊,以爪摘取,似将抓裂。囊忽格然一响,大可合篑,恍惚有鬼物,突出半身,揪夜叉入,声遂寂然,囊亦顿缩如故。宁骇诧。女亦出,大喜曰:“无恙矣!”共视囊中,清水数斗而已。
 
后数年,宁果登进士。女举一男。纳妾后,又各生一男,皆仕进有声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宁采臣是浙江人,性格慷慨爽直,品行端方,洁身自好。他常常对人说:“平生除了妻子外,不好任何女色。”有一次,他到金华去,走到北门外,就在一座寺庙里解下了行李。这座寺庙殿屋及宝塔都很壮丽,但是庭院里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蓬蒿,好像很久没人走动过了。东西两侧的僧舍,一个个门扉虚掩着,只有南侧的一间小屋,门锁像是新的。再往大殿东角落望去,只见修长的翠竹足有两手合围那么粗,台阶下有个大水池,池中的野莲已经开花。宁采臣很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。当时正赶上学政到金华测试秀才,城里客房租金昂贵,他打算留宿在这里,于是一边散步一边等僧人回来。
 
天色渐晚,有个壮士走来,开了南屋的门。宁采臣连忙赶过去施礼,并告诉他自己打算留宿。壮士说:“这里没有房主,我也是借住。你不在乎荒凉,早晚能得到你的指教,当然很好了。”宁采臣很高兴,忙铺干麦秸当作床,支起木板当作桌子,打算住上一些日子。这天夜里,明月高悬,月色皎洁,犹如清水一般,二人在佛殿廊下促膝谈心,各自通名报姓。壮士自我介绍说:“我姓燕,字赤霞。”宁采臣猜测他是个赶考的秀才,但听说话的声音,又很不像浙江人。于是便问他家乡何处,壮士自己说是秦地人。言语很是坦诚。过了一会儿,彼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,便拱手告别,各自回房睡觉。
 
宁采臣由于新来乍到,很长时间睡不着觉。他听到房屋北边有小声嘀咕的声音,好像有人家。宁采臣便趴在北墙根石窗下,窥视外面的动静。只见短墙外有个小院,院中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,还有一个老太太,穿着褪了色的红色衣服,头上插着大银梳子,年老体衰,正和那个妇女在月下说话。妇女说:“小倩这么久了为何还不来?”老太太说:“大概快来了吧。”妇女说:“是不是向姥姥您发过怨言呢?”老太太说:“没听见什么,不过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态。”妇女说:“这丫头不要好生待她。”话声未断,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来,长得艳丽绝伦。老太太笑着说:“背地不应该议论人。我俩正念叨,你这小妖精就悄无声息地来了,幸好没有说你的坏话。”又接着说:“小娘子真是个画中的美人,假使我是个男人,也会被你勾了魂去。”那个姑娘说:“姥姥要不夸我几句,还有谁会说我好呢?”后来妇女也跟姑娘说了几句,听不清说的什么。宁采臣估计这几个人都是邻居的家眷,也就回去睡觉,不再听什么。又过了一会儿,这才没有了说话声。
 
宁采臣刚要睡着,觉得有人进了屋里。急忙起身审视,原来是北院里的那个姑娘。惊问来人用意,那个姑娘笑着说:“明月之夜,我睡不着觉,想同你亲热欢好。”宁采臣板着脸严肃地说:“你应防备别人的议论,我也害怕别人的闲话。一旦失足,就会丧尽廉耻。”姑娘说:“夜里无人知晓。”宁采臣又呵斥她。她徘徊着还想说些什么,宁采臣大声叱道:“快走!不然的话,我就喊南屋的人来啦。”姑娘畏惧,这才退下。刚走出门,又返回来了,拿出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。宁采臣抓起黄金,把它扔到屋外,说道:“不义之财,别弄脏了我的囊袋!”这个姑娘惭愧地走出屋,拾起黄金,自言自语说:“这个汉子真是铁石一般。”
 
第二天早晨,有个从兰溪来的书生,带着一个仆人来参加考试,住在东厢房,夜里突然暴死。只见他脚心有一个小窟窿眼儿,就像锥子刺的一样,细细地有血渗出。谁也不知道什么缘故。过了一宿,他的仆人也死了,症状完全一样。傍晚时,燕赤霞回来了,宁采臣便去询问他,燕赤霞认为是鬼魅闹事。宁采臣历来就刚直不屈,一点儿也不在意。
 
半夜中,那个姑娘又来了,对宁采臣说:“我见过的人多了,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刚强正直。你实在是个圣贤,我不敢欺骗你。我小倩,姓聂,十八岁时夭折,埋葬在寺庙旁边,后被妖精威胁,做这些下贱的事情,不顾羞耻面向众人,实在不是心甘情愿的。现在寺庙中没有能杀的人了,恐怕夜叉要来。”宁采臣害怕,请姑娘想个办法。小倩说:“与燕生同室就可以免除灾难。”宁采臣问:“你为什么不迷惑燕生呢?”小倩说:“他是个奇人,不敢接近。”又问:“怎么迷惑人呢?”小倩说:“亲昵我的人,我就暗中用锥子扎他的脚心,那时他就会昏迷不知,借此抽他的血供给妖精喝。或者用金钱引诱他,其实那不是真金,而是罗刹鬼的骨头,留下就会被摘走心肝。这两种办法都是用来投其所好的。”宁采臣感谢小倩说出真相。问戒备的时间,小倩讲就在明天晚上。临别时,小倩哭着说:“我坠入了地狱之海,找不到岸边。郎君义气冲天,必定能够拔生救苦。如果肯把我的朽骨包起来,送回家安葬,不亚于再生父母。”宁采臣毅然答应下来。于是又问原来埋在哪里,小倩说:“只要记住有乌鸦筑巢的那棵白杨树下就是了。”说罢出门,倏然间不见了。
 
第二天,宁采臣怕燕赤霞外出,早早就过去约他来居住的屋子一聚。七八点钟,宁采臣准备好酒菜,请燕赤霞一块儿喝酒,同时注意观察着燕赤霞。宁采臣约请燕赤霞一块住宿,燕赤霞托词自己性情孤僻,喜欢安静而不同意。宁采臣不听,硬是把行李搬了过来。燕赤霞迫不得已,只好把床搬过来一起住了。燕赤霞嘱咐宁采臣说:“我知道足下是个大丈夫,很是倾慕你的风度。不过我有些心里话,一时不便说明。请你千万不要翻弄察看箱匣里包着的东西,违背我的话,对你我都没有好处。”宁采臣恭谨听命。
 
不久,各自睡觉。燕赤霞把小箱子放在窗台上,躺下不大工夫,就鼾声如雷,宁采臣却睡不着觉。快到一更天时,窗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。不一会儿,走近窗前来窥视,目光忽闪忽闪的。宁采臣害怕,刚想要呼叫燕赤霞,突然间有一个东西冲破箱子飞出去,晶光闪闪犹如一匹白色绸子,把窗户上的石棂子都撞折了,忽然一射,马上又收回来,宛如电闪那样快。燕赤霞觉察有动静便起身了,宁采臣假装睡觉,暗中却在观察着。只见燕赤霞捧着小箱子查看,他从小箱子中取出一件东西,对着月光又是闻又是看,只见它晶莹闪亮,长有二寸,宽如韭叶。查看过后,再把它包起来,足足包裹了好几层,仍然放回已经破了的小箱子内,自言自语说:“什么老鬼魅,如此大胆,居然把我的小箱子都弄坏了。”而后又躺下睡觉。宁采臣非常惊奇,便起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,还把自己所见到的情况告诉了燕赤霞。燕赤霞说:“我们既然彼此相好,我怎敢深藏不说呢。我是个剑客。如果不是石窗棂,妖精早就死了,不过它也受伤了。”宁采臣问:“包的那是什么东西?”燕赤霞说:“是剑。刚才闻了闻,有妖气。”宁采臣想看看,燕赤霞很痛快地拿出来给他看,只见是一把荧荧发光的小剑。于是宁采臣对燕赤霞更加尊重敬爱了。
 
第二天,宁采臣看到窗外有血迹。他出了寺庙向北走去,只见荒坟累累,一座坟堆中果然长着一棵白杨,杨树梢上有个乌鸦窝。宁采臣等心中打好主意后,就收拾行李,准备回去。燕赤霞设酒饯行,情义很是深厚。他拿出一个破了的皮袋子送给宁采臣,说:“这是个剑袋,要珍藏好,可以远避鬼魅邪魔。”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。他说:“像你这样的讲信义,又刚正直爽,是可以当个剑客的。不过,你是富贵中人,不是这道中的人。”宁采臣假托有个妹子埋在这里,挖出尸骨,用衣被包裹好,便租只小船回去了。
 
宁采臣的住室临近郊野,于是把坟墓安置在房宅外,埋葬后,宁采臣祭道:“可怜你魂魄孤单,把你埋葬在我的斗室之旁,你的歌声与哭泣我都能听到,大概可以免于雄鬼的欺凌。这一碗汤水请你喝了吧,虽然并不醇美,希望不要嫌弃。”宁采臣祷告完便往回走。后面有人叫道:“慢点儿,等我一块走!”回头一看,原来是小倩。小倩欢喜地感谢说:“你真是讲信义,我就是为你死去十次也不能报答你的恩情。请带我去拜见公婆,就是当婢妾丫环也不后悔。”宁采臣细细打量着小倩,见她肌肤白里透红犹如霞光,小脚翘起如同细笋,白天端详相貌,比之夜里更显娇艳无比。于是一同进入家宅。宁采臣嘱咐她坐着等一会儿,自己先去禀报母亲,母亲听后十分惊讶。当时宁采臣的妻子久病卧床,母亲告诫儿子不要说出这事,唯恐惊吓她。正说着,小倩已经翩翩进来,跪倒在地上。宁采臣说:“这就是小倩。”母亲吃惊地看着小倩,不知怎么办好。小倩对母亲说:“孩儿飘零孤苦一人,远离父母兄弟。承蒙公子对我的大恩大德,情愿嫁给公子,以报答他。”母亲见她长得温柔秀美,这才敢跟她讲话,说道:“小娘子愿意照顾我的儿子,老身非常喜欢。但是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,靠他继承祖宗烟火,不敢叫他娶个鬼女。”小倩说:“孩儿实在是没有歹意。已死之人既然得不到老母的信任,请以兄妹相称,跟着母亲过,早晚侍候您老人家,这样好吗?”母亲可怜她一片诚心,就答应了她。小倩当时就想去拜见嫂子,母亲说她有病不宜相见,这才作罢。小倩立即进了厨房,为母亲做饭,她在房间中走来走去,好像久住的人一样熟悉。
 
傍晚,母亲有点儿害怕小倩,让她回去睡觉,不给她设置床铺。小倩暗知母亲的心意,于是立即离开。她走到书斋时,想进去,又退了回来,在门外徘徊不定,好像怕什么东西。宁采臣招呼她,她说:“室内剑气使人害怕。前些时候在途中之所以没有拜见你,也是这个缘故。”宁采臣想到是由于皮袋子的缘故,便拿下来挂在别的屋里,小倩这才进来,靠近烛光坐下。过了一会儿,不见小倩说一句话。又过了好久,小倩问道:“你夜里读书吗?我小时候念过《楞严经》,现在多半都忘了。请求你借我一卷,夜里闲暇时,好请兄长指正。”宁采臣答应下来。小倩又是坐着,默默无语,二更都要过去了,还是不说走。宁采臣催她离开。她愀然神伤地说:“他乡的孤魂,真怕那荒凉的墓穴啊。”宁采臣说:“屋里又没有别的床铺,再说兄妹之间也应避嫌。”小倩起身,双眉紧锁,嘴角咧着想哭,举起脚又不愿意走,走走停停,最后挨到了门口,下了台阶就不见了。宁采臣暗中可怜她,想留下她住在别的房间,但又怕母亲怪罪。早晨起来,小倩先去问候母亲,端上洗脸水,伺候洗盥梳头;然后又下堂操作家务,没有不顺承母亲心意的。黄昏时便告退,来到书斋,在烛光下念经。感觉到宁采臣要睡了,这才伤感地离去。
 
原先,宁采臣妻子病倒后,母亲操劳过度,难以承受,自从得到小倩帮助,变得非常的安逸,所以打心里感谢她。日子渐长,彼此愈加熟悉,甚至把小倩当成了自己的闺女一样亲爱,竟然忘记她是个鬼,到了晚上不忍让她离开,便留她一起住。小倩初来时从来不吃不喝,半年后渐渐地喝些稀粥了。母子二人都很溺爱小倩,从来避开不提她是鬼,别人也就更不知道了。不久,宁采臣的妻子病故了。母亲私下有纳小倩做媳妇的心思,但是又怕对儿子不利。小倩略微察觉到母亲的心思,找机会告诉母亲说:“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,应当知道孩儿心眼好坏。我是不想再祸害行人,所以才跟郎君来这里。我对郎君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公子光明磊落,连天人都钦佩他,我其实只想依附公子三五年,借此博得个封诰,也使在泉壤中的我光耀一番。”母亲也知道小倩没有恶意,只是害怕影响传宗接代。小倩又说:“子女都是上天授给的。郎君命中有福报,将生有光宗耀祖的三个儿子,不会因为娶了鬼妻而丧失。”母亲相信小倩的话,便与儿子商议。宁采臣很高兴,于是大摆酒宴,请来亲戚朋友。有人提出请新娘子出来看看,小倩便爽快地穿着华丽的衣服出来了,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,不但不疑心是鬼,反而认为是天仙下凡。于是,远近亲戚的内眷都带着礼品去祝贺,争先恐后拜会相识。小倩擅长画兰花梅花,常常把画的条幅送给亲戚,表示答谢。得到画幅的人都珍藏起来,以此为荣。
 
有一天,小倩低着头坐在窗前,显出忧伤焦虑的样子。忽然间,小倩问道:“皮袋子在哪?”宁采臣说:“因为你怕它,所以把它封起来放到别的地方了。”小倩说:“我接受人的生气很久了,应该不会再畏惧它,最好取来挂在床头上。”宁采臣询问用意何在,小倩说:“这三两天,心里一直怔忡不安,想必金华那个妖精痛恨我远远地逃走,恐怕早晚会寻找到这里。”宁采臣便把皮袋子拿来。小倩反复察看,说道:“这是剑仙盛人头的皮袋子呀。都破旧到这个样子了,不知杀了多少人!我现在看见它,身子还起鸡皮疙瘩呢。”而后,把皮口袋悬在床头上了。第二天,小倩又叫把皮口袋挂在门上。夜晚,小倩与宁采臣对烛而坐,还提醒宁采臣不要睡觉。忽然,有一个东西像飞鸟一样坠落下来,小倩吓得藏在帷帐后面。宁采臣一瞧,这东西像个夜叉,两眼闪闪如电光,舌头血红血红,张牙舞爪奔过来,到了门前又退了几步。徘徊了好久,才敢接近皮口袋,伸出爪子去摘取,好像要把皮口袋撕碎。忽然间,皮口袋“咯噔”一响,变得像个大土筐一般大,恍惚中好像有个鬼物从里面探出半身,一下子把夜叉揪了进去,然后声音顿然消失,皮口袋又缩回了原来的样子。宁采臣看到这情景,真是又害怕又惊讶。小倩也走出来,非常高兴地说:“好了,没有事了!”他们一起观看皮口袋,只见里面有几斗清水而已。
 
后来又过了几年,宁采臣果然考上了进士。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。等宁采臣娶了妾后,妾与小倩又各生了一个男孩,这三个儿子长大后都做了官,声誉很好。
 
【点评】
 
《聂小倩》大概是《聊斋志异》中被当代多媒体改编得最多的篇目,同时也是添加当代元素最多的篇目。中国年轻的读者可能看过《聂小倩》原作的不多,但没看过《倩女幽魂》电影的很少。
 
与《聊斋志异》一般的人鬼相恋的篇目不同,女鬼聂小倩的人格前后有很大的变化。一开始,她不是以温柔多情的面目出现,而是被夜叉驱使的靠色相害人的施害者,在宁采臣的感召下,她改过自新,恢复了善良纯朴的本性,被宁采臣和婆婆接纳,这使她的性格相当丰富。宁采臣也不同于一般的多情狂生,而是“廉隅自重”,每对人言:“生平无二色。”这一性格色彩很符合当代婚恋对于男性的要求。宁采臣与聂小倩的关系不是一见即倾心的才子佳人模式,表现出性格、命运、义气等诸多丰富的内蕴。尤其是在聂小倩和宁采臣的浪漫奇异关系中还出现了信义刚直、武艺高强的侠客燕生的形象。靠着他,宁采臣和聂小倩躲过了夜叉的谋害,也躲过了后来夜叉的追杀。燕生的出现,使得全篇的氛围不再是单纯的缠绵悱恻,而是充满侠肝义胆,或者说,在浪漫婉转的爱情中有着阳刚之气,在情色的氛围里掺杂着侠义武打的元素,大概这就是《聂小倩》被当代多媒体改编者所看重的原因吧。
元芳,你怎么看?